他一笑而过。
菲利克斯·舒曼是舒曼家的孩子中长得最像罗伯特的男孩儿。那双漂亮的、温暖的杏仁眼,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。勃拉姆斯特别喜欢这个孩子,喜欢到了溺爱的地步。他竭尽才力来教导这个孩子,一如当年罗伯特为了他竭尽才力。
他对这个孩子异乎寻常的好感终于被外界别有用心的人们发现了。菲利克斯出生的时间非常敏感,正好是罗伯特病危、克拉拉最艰难的日子。于是,便流传起“菲利克斯其实是克拉拉和勃拉姆斯的私生子”的谣言。
只有勃拉姆斯知道,他喜欢菲利克斯,仅仅是因为那双酷似罗伯特的、蕴满雨滴光泽的杏仁眼。
他的使命,也就是他的音乐(“我的孩子,”他这样说),取替了他本应拥有的伴侣的地位。在乐都维也纳的日子过得很是优哉游哉,时不时担任几个著名比赛的评委,挖掘一下新人,再偶尔调戏一个漂亮妞儿(比如把她拐到自家那把老式又不可靠的扶手椅上坐下去)什么的。
这样也好,因为一个个朋友都离开了他。最后他成了孤家寡人。
瓦格纳早就死于心脏病。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下雨,他弹起《诸神的黄昏》中那段著名的葬礼进行曲,粗暴地大笑起来。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。然后,指挥棒又从他的另一个战斗伙伴,汉斯·冯·彪罗手中掉了下来;最后,1896年,所有这些人之中最最可贵的生命克拉拉·舒曼,那个与她的丈夫有着极相似外貌和性格的妇人也辞世而去。这世界上,最后一个与他老师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也离开了他。
得知克拉拉葬礼的地点由法兰克福改至波恩罗伯特的旁侧后,勃拉姆斯冲下搭错了的火车,赶至圣洁的遗体前。他取出四十年前割下的、舒曼的金发,与克拉拉的金发放在一起。米色的长围巾搭在大理石墓碑上,沾了些尘,裹了一个精美的小日记本。
勃拉姆斯认出这是罗伯特的日记本,名为《雨之歌》。
他把围巾和本子统统收入怀中,轻柔得像在对待自己的恋人;掬起最后一抔黄土,沙与沫在他手中划下时光的弧度,四处飞散溅落。勃拉姆斯双手颤抖着掏出了小提琴,架在脖子上,拉响了琴弓——
“ dnn。”
这是罗伯特发明的特殊方法,可以用音符、音调和音程诉说想要表达的一切。当勃拉姆斯向他表示出自己很好奇时,他就像个给所有人展果的、乐得发狂的孩子,立刻倾囊相授。
也不知棺桲旁那束亮如铂金的发丝,刺伤了谁的眼。
转眼间,就到了1897年4月3日。
他深情地、充满怀念地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,微喘出一口气,喉中一阵震颤,像老风箱再最后一次尽它的责任。他的头微微上仰,哼声断断续续,似是一首歌调。
“雨声淅沥,忆起我旧时歌曲。
每当屋外细雨,我们在门前同唱此曲,
能否再听到这歌声,伴随一样的雨声;
——在我纯洁的童年,它曾润湿过我的心灵。”
是罗伯特来接他的。
他昏花的老眼中溢了清泪。
“尊敬的舒曼先生……我一直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。”
他觉得意识正在从ròu_tǐ中被剥离。费力抬头一看,罗伯特的手中,仿佛有着什么在闪烁。乍一看竟是蒲公英,蓬松松地绽开着,貌凡而内秀,色素而至纯。花谢成絮,随风而逝,便再无踪影了。
“四十一年前7月29日那天,我向塔纳托斯许下的愿望是,不要这样见到你。”
恢复至少年体态的灵魂站在一旁,俯视着苍老的躯壳,听舒曼一声长叹。
“走吧,joh。我想我依然可以成为你的老师?”
年老的学生扣上了尘封多年的鹿皮帽子。
“您当然一直都是我的老师,尊敬的舒曼先生。”
——是啊,不会有错的。
罗伯特·亚历山大·舒曼,一直都会是约翰内斯·勃拉姆斯的老师。
——只是老师么?
舒曼有一瞬的迟疑,浮上了暴风雨般的阴沉,却旋即化为微笑。
他英俊得一如银月。舒曼的脸型本就很周正,伏在其上、微微打卷儿的淡色头发柔顺又细长,无风自起,舞出飘逸的弧度;罕见的淡紫色眼睛半眯着,蕴满了雨滴状的沉郁,笑容就像浅色的风信子,忧伤而静美。
当人们意识到约翰内斯·勃拉姆斯好像很久都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时,已经太迟了。他们撞开勃拉姆斯家的大门,抬出他早已开始腐化的遗体,为他降下半旗,鸣笛以示哀悼。
而舒曼此刻正领着勃拉姆斯左转右拐,隐入一个偏僻的小巷。走着走着竟下起了大雪——这象征着他们已经步入了『诸神的黄昏』的轨道。勃拉姆斯身着睡袍,冷得瑟瑟发抖。
“这让我想起了那个讨厌的斯拉夫人柴可夫斯基!”
“好啦,别抱怨啦,真抱歉我忘记给你带外套了……这样。”
他一把揽过勃拉姆斯,解开了自己的大衣扣子,把对方搂在自己怀里,紧贴着温热的内衫。
“你可不能冻坏了啊。不过我想你也不愿意看到我冻坏了吧?”
勃拉姆斯一个趔趄,磕到脚底下一块儿石头上,直直倒了下去,弄得满身满脸的雪。
他冻得牙齿打颤。
“又不戴眼镜,”舒曼把他扶起来,解下围巾替他擦了擦雪,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副眼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