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宏宇找上周巡,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,也着实没料到这家伙办事儿这么速度。他想这大概是有史以来,自己看周巡最顺眼的一遭。意料之外的,关宏峰也没有反对,温顺得甚至让他有种童年角色倒置的错觉。关宏宇又想起小时候,自己天不怕地不怕,连爹妈都管不了,唯独对这个比自己只大了几分钟的哥哥俯首帖耳,连他自己都闹不清为什么。或许便是传说中的缘分和造化吧,他们兄弟俩走到现在,谁都没有抛弃谁放弃谁,以后也不会。
当诊疗室房门自内被轻手轻脚地打开时,关宏宇和周巡一激灵,不约而同地从等候区椅子上弹起来,似都觉得反应有些过激,下意识看了看对方,毫无意外地从对面瞳孔中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。想他俩一个是屡破大案要案的刑警,一个是背着灭门案被通缉了大半年的嫌犯,命悬一线的时候多得去了,连阎王爷都打过两声招呼,无论追捕还是逃亡,都不曾如此紧张过,倒是在这种时候怂了。心里觉得好笑,相互看着,却难得谁都没笑话谁。
他们直直盯着从里面走出来的人,就像候在急救室外的家属迫切等待着最终宣判。那是个四十岁上下,非常温和知性的女性,符合世人对实践派心理学家最完美的想象。早在来这儿之前,对方便已经明明白白地把事情讲开了,她说:“心理治疗的不确定性非常强,时机、环境、医师专业能力、患者本人的性格乃至意愿,对结果都有很大影响,而且这种影响通常是难以控制的。从你们叙述的情况看,关队长的症状有些像创伤后应激障碍,已经持续三年多,并出现刺激事件泛化和药物滥用的倾向……”
她说这段话的时候有意顿了顿,声音柔和而缓慢,似乎意识到这种生硬的名词与事实,需要用更多时间来消化。然后她继续说:“看得出关队长自己也在努力调整,但是坦白讲,到了这种时候,自救的可能性不大,甚至这种强烈的负性情绪会严重干扰身边人。打个比方,就好像宇宙间的黑洞,高质量让它本能地吞噬掉周遭所有东西。作为他的亲人和朋友,当然只是提醒,我希望你们能保持适当的距离,也留意给自己做些情绪上的调节。”
初听这段话的时候,关宏宇和周巡两个人是懵的。话里的意思他们大致可以理解,关宏宇做过武警,周巡则一向是刑警,他们都见过那些经历巨大灾难和变故的人群,也听说过赶去救援的团队回来后陷入严重的负面情绪,无法回归正常工作,更甚者有自杀的例子。周巡想起他头回撞见杀人分尸的现场,头回亲手击毙拒捕的歹徒,那时他也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,还是关宏峰把他这个半拉儿徒弟从狗窝般乌七八糟的宿舍里拎起来,硬拖到街边面摊吃了碗热乎乎的油泼面,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:没事儿,都这样的,习惯就好了。
那时候没这么多讲究,军队警队都是这样。直到近些年地震后心理危机干预的应用见诸报端,逐渐为人们所熟悉,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,原来自己和身边人,多少都曾在钢丝上走过几回。但任谁也没想到,那个掉下去的人会是关宏峰。更没有想到,直到这种地步他还能风轻云淡得不惊动任何人。周巡甚至后怕,如果那天他没听卖包子的大娘多说几句,没上心让关宏宇留意他哥,事情会发展到什么程度。这是关宏峰,也只能是关宏峰。
所以那时周巡和关宏宇面面相觑,问出了同样外行且愚蠢的问题:“那您看能解决吗?”而他们得到的回答同样诚恳又直接:“确实不好办,我也不能保证就有效果,只能说,尽量试试看吧!”现在结果就在眼前,两人张了张嘴,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却没一个上前打破沉默。最后还是那位经验丰富的治疗师,看着满篇密密麻麻地诊疗记录,摇头道:“很抱歉,我尽力了。但关队长是个意志力和抗干扰力都很强的人,我无法带他进行有效的心理暗示,短期内也无法取得更深的信任,目前我所能做的,只是稍微减缓他的焦虑。”
这回是关宏宇先听明白了。关宏峰不接受任何外来的暗示,甚至不给他们窥探的机会,所以这个心理专家没能拉他出来,而那些镇静安眠的药物,对他来说不过像高烧病人吃下的退烧药,治标不治本,甚至他已经开始抗拒药物的作用。所有的坚韧和顽强,不过是把双刃剑,带他抗过伍玲玲的死和2.13灭门惨案,也掉头把他困死在回忆的牢笼里。
心理学专家说,关宏峰可能接受了他自己的暗示,如果能建立更加信赖的关系,探知产生这些问题的深层原因,或许可以尝试性引导。但关宏宇知道那些都是真的,是他亲口对那人说:“你把所有人当傻子一样耍,连你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,你还是个人吗?”也是他说:“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晚上不敢出门,根本不是什么狗屁恐惧症,是你心里有鬼!”
关宏峰做过很多过分的事。他曾在求生中误伤伍玲玲,致使其随后被车辆碾压死亡;他曾被人陷害成杀人嫌犯,然后转头栽赃给他的亲兄弟;他欺骗着身边的人,背负着所有的隐秘和罪过,不停地与背后无数双黑手周旋。最后真相大白,尘埃落定,所有人都看清那其实是理智抉择下的最优解,所有人都明明已经原谅了他,唯独关宏峰没有原谅他自己。
谎言可以拆穿,幻觉可以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