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汪芙蕖办公室离开的时候,他感到浑身都要湿透了。他对自己这样做戏感到有些恶心——如果全然是假戏,他也演得痛快,偏偏真真假假,叫他鄙薄起拿儿女私情作掩护的自己来。又念及曼春在车站等了他一天的情景,不由得更是怅惘和歉疚。
他往家里打了个电话,拨通的时候忽然又后悔起来,如果是大姐,还得接着说谎,实在难演。正打算挂了,听见那头阿诚的声音,又莫名其妙轻松起来。
“你那文书寄出去没有?”
“寄了。”
“手脚太快。”明楼道,“我才想起来有个先生曾经在索邦教过书,叫他写封推荐信,一并寄了去的好。”
“不是有两封了?”
“这东西总是多了好些。罢了,过几日我央他写了帮你寄下好了。”
“人家又不认得我,凭空写个推荐信。”
“认得我就好,你跟着我,能差到哪里去?”明楼笑了。
“自吹自擂——对了——你那些烦心事解决得怎么样了?”那头忽然问起来。
“正在解决,一桩桩来吧。”明楼敛了笑意。
“恩,事情一桩桩做。那药我给你放箱子边上夹层里你看到没有?”
“就阿司匹林是吧?”
“我还给你放了一包菊花,泡水喝。你没找到?——就在你那药边上,那个纸包……”
“哦那个啊,我想起来了。行,我记得喝。”
“记得喝啊,我怕坏,就给你装了半个月的,之后再托人带给你吧,估计你也记不得买。”
“行,那你记得叫人给我。”明大少爷自来懒得跑腿,想想又道,“真决心去法国可要法语上再花些心思,这些杂事记不记得也不要紧。”
“晓得了。”那头笑了笑,“那我你自己保重。”
“恩,去吧。”
整个十九年上半年,他们这边一直在讨论关税协定的内容。两年前其实就同美国等国就关税自主的问题缔结了新约,只日本一国扯皮到今天,一路到了五月份才算正式敲定。基本上还是同美国差不多,最惠国待遇的问题扯了快有半个月,最后还是要将美国人叫来拍桌子,才算压过他们一头。莫说明楼这样的年轻人,便是汪芙蕖都避了日本人,在吃饭的时候骂他们人心不足蛇吞象。然而国力不盛,在关税这种问题上,从来都是不能完全自主的。便是海关总税务司的高级职员们也不得不仍由外国人担任,海关行政权主要仍操之于外国人之手。
唯一值得欣慰的是,阿诚收到了索邦的入学通知书。明楼特地请了假回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。他站在礼堂里,穿着礼服和同学们一起笑,忽然叫明楼想起多年前他和立新他们也同他今天一样站在那里,仿佛还和昨天一样。这半年来他戏演得辛苦,然而想到阿诚很快就要去到法国,又是难过又是宽慰。难过的是,他到底长大要离开家离开自己了,却也宽慰他不用像自己这样演戏,能一直做一个赤诚的学子是再好没有了。
阿诚朝他走过来,他把心头种种都压了下去,高高兴兴地揽了他回家去。明镜一路上教育明台当像两个哥哥学习,明台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,只道:“不就是索邦么,阿诚哥,我将来也去找你,咱们住一块儿好不好?”
“好呀,你要是过来,我做饭给你。”阿诚笑道。
“轮流做吧,叫我们小少爷也学个一两手,说不定我和大姐还去看你们,你们可得露一手。”明楼也笑了。
下车的时候,吴妈说起有个姑娘找他,明镜看了明楼一眼,明楼心里也没底。他不认识几个能跑到家里来的姑娘,除了曼春。
进客厅的时候,她正坐在那里,眼睛红通通的,像是刚哭过。明楼看了阿诚一眼,阿诚会意,推着明台道:“外头浪了一天,上楼去,我给你把英文再默一遍。”
明台晓得有好戏瞧,不肯走,阿诚半推半拽地像拎小狗一样把他提拎上了楼去。明台死死地抓着栏杆不肯走,示意阿诚小声一点,陪他躲在柱子后头看。阿诚其实也好奇得很。他想着一定是这小姑娘喜欢大哥,大哥又不理她,所以闹到家里来,其实也想看热闹得很。就也蹲下来,偷偷往下看。
问她怎么了,她一开口就哭起来。明镜见她可怜,便坐到她身边抚她的背,叫她缓口气。她心下认定弟弟是个fēng_liú潇洒的,一定是欺负了人家女孩子被告到家里来,瞪了一眼明楼,却没料明楼沉着一张脸不说话。她很少见到明楼这样的表情,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眼色,只柔声道:“小姑娘啊,到底怎么了?你同姐姐说说?”
曼春在她的安抚下缓过气来,才抽抽搭搭地说了始末。共产党六月份的时候“会师武汉,饮马长江”,虽然没有成功,但是汪家被波及,她父母死了,如今家里人聚在叔父家讨论,除了后事便是家产,竟似无一个人念及死的是一对父母,他们还有一个女儿。一时间又心寒又愤恨,一怒之下跑来上海,只想找到明楼好好哭一场。
明镜听了始末,不由自主地收起手来。她又看了明楼一眼,明楼依旧垂着眼。她叹了一口气,站起来道:“汪小姐,人已经走了,你节哀顺变吧。你一个未婚女孩子家,留在我家名声不好,先留下来吃个晚饭,我叫你家里人来接你回去。”
说着上了二楼,在高处看了明楼一眼,明楼会意,同汪曼春低声说了几句。抬头望见两个小伙子蹲在那里,瞪了阿诚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