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张开嘴,“哥哥!”他叫,“哥哥!”
他在心里一直反反复复地重复着“疼”这个词;他一直渴望能张开嘴,说出它。可当他真正开口,喊出的第一个词却是“哥哥”——命运多蹊跷呀,好像当时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未来:这是九界内最让他疼痛的一个词,也是九界内唯一能拯救他的词。
他的哥哥俯下身,在他嘴上啄了一下。像是大鸟哺育雏鸟,那轻轻的一啄,让他满足了、安静了。他绿色的、饱含热泪的眼睛震惊地看着他的哥哥——哥哥的眼睛是蓝色的。天光总是刺目的,飘来荡去的云层带来让他恐惧的阴影,他从来不敢直视天空,所以不知道什么是蓝色;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蓝:这是神秘、深邃而静谧的颜色。
蓝色是哥哥的眼睛,金色是哥哥的长发和睫毛,粉红的是哥哥的指甲。
一切一切美丽的颜色,他都是从哥哥身上看到的。
“哥哥。”他继续叫。
哥哥又亲了他一下——这一下,他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把自己软软的嘴唇,贴在他软软的嘴唇上。他们两个就这么脸贴脸、鼻尖碰鼻尖、嘴唇亲嘴唇地,安静呼吸着。从哥哥唇间呼出的空气热烘烘的,它那么友好、那么热情,心甘情愿地往他鼻子里钻,妥帖地安慰着他的喉咙、肺叶、血管。
当他呼吸着他的呼吸时,他不痛了。
接着,哥哥的嘴唇上移,在他的鼻尖上轻轻吻了一下;这一吻也是有魔力的。这驱逐痛苦的魔法来到他的眼角、眉梢、额头,于是他紧簇的眉毛舒展开,眼角退去红潮——愁眉苦脸的哭相从他脸上消失了,他成了一个带着甜蜜微笑的小宝宝。当他微笑时,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。
他们的母亲走到花园里,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可爱又怪异的景象——哥哥爬进弟弟的小床里,蜷缩着身体,抱着他的弟弟,嘴巴贴在他的额头上。而那多灾多难、总是哭泣的小可怜,竟然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睡着了。他的睫毛上没有泪水。
他的父母为他找来全国最好的医生。医生捏捏他的小手,扒开他的嘴巴,观察他的舌头和喉咙,仔细诊断他的心跳和呼吸。可经验丰富的医生却什么都看不出来。这个尊贵的小王子,睡在最金贵的丝绸里,饮用着最新鲜的花露和乳汁,是什么让他啼哭不止?他的呼吸像个病重的老人,喘息一声,暂停一下,再喘息一声,接着是呛咳——呛咳之后,许久都不会有任何动静,你简直要疑心他断气了;可马上,他又开始呼吸了:喘息一声,暂停一下,再喘息一声。
疼。
这个医生什么都看不出来,那个医生也什么都看不出来。后来,也不知道是哪个医生先开始了这样的主张,总之,最后所有的医生都统一了口径:王子没什么病痛,他只是在吸引注意。大多数孩子都会想办法吸引注意,他们哭闹、摔打、滚来滚去,这是人之常情。只是仙宫的二王子格外的——他们斟酌着用词,希望既能表达自己的猜测,又不惹恼尊贵的国王和王后——最后他们选了“执着”这个词,用以取代“乖戾”、“贪婪”、“不识好歹”:“二王子没什么病痛,他只是在吸引注意力,而且十分执着。”
可是所有人都听出了“执着”这个词的弦外之音。那些被他的昼夜啼哭折磨得筋疲力竭的宫女,都明白了这个事实:他们的二王子天生是个乖戾种子,哇哇嚎哭着折磨所有人,就是为了吸引注意力。不管谁来哄他,他都会不识好歹地胡乱挣扎、哭个不停。除非大王子——那个热情、善良、活力四射的小太阳来抱着他、亲着他,他才会安静地睡一会儿。
疼。
他渐渐有了意识,也渐渐有了意志。从来没有人扯着他的耳朵,告诉他“你不乖,你惹人厌”,但他对一切厌恶和不满的神态目光都无师自通。他哭得越来越少了。当他终于咬着牙、忍耐着骨骼相撞的疼痛,迟迟学会了走路,他也就学会了藏匿疼痛:他蹒跚地在庞大的仙宫里走动着,寻找着任何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,蜷缩起来,然后哭泣。他痛恨自己的软弱——为什么你总是要哭?他在喜怒怒斥自己。他小脸通红,眼泪流过又干涸,把脸皮弄得紧绷绷、又干又痒。他忍不住伸手去抓,一不小心又会抓破皮肤。
他用一摞摞典籍摆成简易的围墙,掩护自己躲在角落里,边哭边看书;他翻的是一本冒险吟游诗,那里头的描述让他入迷了——入迷的时候,他几乎不大记得自己浑身上下所经受的折磨了;但那种沉溺于幻想所带来的安慰是短暂的,接下来,他总会猛然闻到旧书里刺鼻的樟脑味儿,或者仅仅是被心跳所震痛,从而跌回现实。他哭一会儿,看一会儿,再哭一会儿,小脸儿皲了,小手脏兮兮的,把脸抹得东一道、西一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