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雪忽道:“温皇。”
竞日听见这个名字喉间一耸,惊弓鸟似地弹起,挣扎着要站起来躲在这混人的身后。
这时却听始作俑者继续道:
“——温皇已回到神蛊峰,我把藏仔那帮人打发回去后,就将凤蝶送到他那去了。”
千雪本就气性不大,现在虽还未散尽,可恼火也算熄了大半,竞日紧贴的腰侧几乎能感受到那人腹上促狭震颤起的笑意。
“我现在还没跳下去,就觉得我这没囊没气的病好多了。神医,你这药房开得不错。”
“是,哪能没囊没气,你是威风了。”
“你也不差,前几天溜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。”
“不然呢,等着罗碧安置和控制么。”
话还没说完,他就又被人竖直放下。千雪的气息骤远又近,肩上也在这时忽然传来柔滑的触感,千雪抬了他的胳膊,将袖穿上。穿针引线似的,一阵叮铛啷的玉石声响在耳畔。
“得得得,你有理。”
竞日有点发着怔,以致颈子重又蹭上柔软温柔的毛裘时,才意识到千雪给他穿的是什么。
“亏你又赎回来,怕我目标还不够明显么。”
“你怕吗,”千雪哼笑一声,“一切都是该然的单夸兄,哦不对,夸叔?”
竞日不答,许久才问:
“你这种人,是不是别人没把你坑到死,你就总保持着幼稚的幻想?”
“啊,是啊,有问题吗?”千雪坐在一边,叼起根草,索性承认,“我这么过,乐呵。”
“没问题,但虎落平阳,也能咬死蠢狼。我就怕我哪天玩死你。”
“嘿呦,像你这种聪明人,就喜欢提前怕这怕那的。我都不怕你玩死我,你怕个什么?”
“是,你比我聪明。”
“实话。从小到大,这是你头一回说句我爱听的,够写祖宗牌上供着了。”
竞日一叹。
“……你也够顽固。”
“弃杖为林,我就是突然想,这杖你甭弃,林你也到手算了。”
“世上还有这等两全其美的好事?”
“跟着我嘛,好事更多,”千雪撇嘴道,“反正依我看,你这脾气啊只要还活着一天,那就不能指望你安生。你不喜欢斗吗?我跟你斗。”
千雪本以为此言能换来一滴热泪,却不想立刻招致一盆冷水。
“你斗不过我。”
“你哪来的自信?”话是这么说,千雪确觉竞日说得对,但碍于面子,怎么也得穷找补一番,“你和我比皮白肤嫩,诡辩算计,我当然比不过。但要是上山砍柴,下海戏水,野史逸闻,坊间传奇——”
千雪话还没说完,只觉屁股搓在地上又颠簸着站起,身子瞬间给竞日一双手吸了过去。
“那也是我更好,”竞日按在千雪胸口的手又向上滑到肩头,柔劲一按,立即重新将人拍得颓坐在地,“别忘了前几日,你还不分女娲女娃,比文比武你都比不过,也就医术比我好。”
千雪在铁的证据面前理屈词穷。
“……我比你小,过几年你给我等着。”
“这时候你又比我小了。”
“啧!”这人戴上面具后反倒满不客气,也不拖长音、也不假虚弱,开始针尖对麦芒了,千雪被刺得又气又乐,“您不还是我四舍五入的祖宗嘛——不说这了,你想啊,这世上总有你还不会的是不是,咱逐项比试比试,你搞不死我,就休想搞后面的什么王霸之业。”
千雪抬头,看那戴面具的人闻言梗了下脖子,心里就想,这人嘛,有时候还是锱铢必较、脾气坏点的好。
竞日凭着感觉坐在千雪旁边,许久才问道:
“第一项比什么?”
千雪不知是否是错觉,身边听似平静的声音好似自方才起就有点发哽,但他也不点破,依旧对话如常。
“斗鸡。”
“刚才那两只?”
“对。”
“那我要养那只褐色的。”
“行啊,没问题。”
千雪终于露出数月来第一个平静的笑意,见身边的人不再言语,他忽然将野草一呸,圈上对方的肩膀,凑到面具那个粗糙的木唇上就亲了一口。
“以前老听你说什么面具揭不下来了的鬼话,我还不大明白,”千雪的手猛然上移,将面具后面系着的绳子解开,“现在,我把它揭下来了么?”
满目的昏暗重又透出一线天色。
不知是不是因这道光芒太耀的缘故,千雪看到面具猝不及防地坠落后,揭开了一双通红的眼眶。
他们面向悬崖而坐,而在他们的身后,尚有三四条路。下山的、上山的、去别人家做客的,以及回家的。似乎只要一息尚存,抬起脚就又可以走向任何地方。
他再没说话,对着千雪眨了眨眼,这次他在对方的目光里不回不避,坦荡荡地任那滴泪落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