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了一会,一阵扑扑簌簌的声音,一个皮包骨的黑瘦小孩慢吞吞走出来,缩着脑袋,目光四处躲闪,走到离谢轻裘三丈远的位置就不再肯往前了。
谢轻裘认出来,他就是那个把付良沉的钱袋送来的小哑巴。他大约看到自己惩治池大公子和那些仆从的一幕,心里畏惧,又不能相信昔日的池衣怎么变成这个样子,所以在后面偷偷跟着他,却不敢像先前那样直接上前搭话。
谢轻裘冷哼一声:“跟着我干什么?”
小哑巴皮包骨头,浑身没二两肉,头也像被一层皮绷着,越发显出那双眼大得惊心动魄。他听谢轻裘硬邦邦冷冰冰的声音,瑟缩了一下,眼里迅速浮上一层泪雾,看着可怜极了。
谢轻裘拧眉,旋身就走。
走了两步,听到身后一阵呜呜啊啊的抽泣声。回头一看,那小哑巴孤零零站在原处,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。
他咬了咬牙,走回到小哑巴面前,低声呵道:“你哭什么!”
小哑巴捂着嘴望向他,眼泪流得更凶。
谢轻裘从不会哄人,此刻简直恨不得将他远远推离自己的视线,然后走之大吉。他耐着性子道:“我没有凶你。”
小哑巴肩膀一抽一抽,艰难地点点头。
然后哭声骤然放大。
谢轻裘:……
小哑巴边哭,便断断续续地比划。谢轻裘不懂手语,连蒙带猜,明白了。今日原来是个特殊的日子,在谢轻裘的魂魄还没附身进来时,池衣跟这个小哑巴约定好,要去个什么地方——具体去哪里,谢轻裘没看出来。这小哑巴本来欢天喜地找他出去,却看见谢轻裘拒之千里冷若冰霜的举止,委屈极了,伤心欲绝,眼泪止都止不住。
谢轻裘看他抽噎着,气都喘不过来。简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,只好道:“不是说好要去……那里吗?带路啊。”
小哑巴一面抹眼泪,一面偷偷凑到他身边,又不敢挨得太近,走路走的磕磕绊绊。
谢轻裘:“看前面!看我做什么?”
小哑巴赶紧扭开头,脸虽正对前方,眼睛却时不时往谢轻裘的身上扫。偶尔目光跟谢轻裘撞上,便慌里慌张往旁边跳两步,看谢轻裘调转视线了,再不声不响地挪回来。
两人走着走着,走到巷口宅院。都是百姓住的地方。几只尾羽水滑的大公鸡振振两翅,很抖擞的样子,绕着巷口四处走。有些家的木门口,放着一把竹椅,靠墙还搁着簸箕,地上有择下不要的葱叶蒜苗。
小哑巴不哭了,眼还是红的。侧过脸看谢轻裘,神情有隐隐的期待。
这是他住的地方。
谢轻裘:“挺好的。”
他说得很真诚。这地方在他看来,比池家的大宅院不知好了多少倍。小哑巴一听,激动又局促,扯住他的袖子,一会往这里走,一会往那里看,手势比划得飞快,十指像要翻起来。
走过一处,迎面遇上个两老人,一个问:“小五这两个多月都没回来?”
另一个道:“可不是。付老太这儿子,挣钱是不错哈,就是也太忙了。你看看,一年统共能落家几次?回回刚来就又要走。”
付老太?小五?谢轻裘心里一动:他们说的难道是……付小五?
他们说的若真是付小五,可就有意思了。
五皇子认祖归宗后,名义上是周贵妃的亲子。周贵妃在后宫十年盛宠不衰,但膝下一直寥落,算起来只有他一个骨肉。若没有这一层身份,野路子出身的五皇子绝不可能那么快就站稳脚跟,而后几乎走到了与付良沉分庭抗礼的地步。
本朝外戚势力之首的周家,就是五皇子一党的骨干。谢轻裘之前虽然听说五皇子原本是娼妓所出,但且不说老奸巨猾的周大老爷,就连他那不争气的嫡长子周冲,在斩草除根做事做绝这方面,手脚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干净。
五皇子既然挂名成周贵妃的儿子,他的生母,若不在贵妃榻上,那必定是个死人了。
夺嫡九死一生,周家既然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,在出身这一处关窍,就断断不许有失。
可听刚才那两人的交谈,似乎有个付老太,还活在这京城的角落?
谢轻裘捏紧手腕,目光森然。他暗暗想到:若早些发现这里,他可以踩着这一处痛脚,真凭实据也好,捕风捉影也罢,狠狠把五皇子踩进地狱。光凭身份上做文章,就能叫他拔舌剥皮下油锅全过一遭,从此再无跟付良沉抗衡的本事。还有周家——五皇子风头最盛的那一段日子,周家逼付良沉娶妃,谢轻裘手段用尽也无法阻止,他一想到这里就恨得要呕血——五皇子是周家找回来的,光欺君之罪就够他们死有余辜,再加上跋扈罪、大不敬、贪污受贿林林总总,全刮了都是轻的!
想到这里,谢轻裘狠狠一咬牙,这才清醒过来,想起自己当下的立场。
他面色变了又变,终于重重一甩袖子,转头就走。
小哑巴看他脸色实在难看,连忙跟在旁边,却不敢打扰,眼睛一瞟一瞟。
谢轻裘攥了攥手腕,终于忍不住道:“付老太……你知道吗?”
小哑巴连忙点头。
谢轻裘:“住这里多久了?”
小哑巴想了想,比划了一个二。
谢轻裘想道:这就越发像五皇子的手笔了。他既然瞒着周家保下自己的生母,必然不敢在一个地方常住,要不付老太一个老人家,住在一个地方该住上十年八年的,怎么会只住两年呢?
他又问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