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子监里的监生也各有不同,分为举监、贡监、荫监、例监四种,彼此出身经历差异,使得他们多与同类人往来。
段立钧是靠着父祖的荫泽而入学的荫监,楚昱杰是府州县中选上来的贡监。
圣上看重科举选拔,对国子监的教育素来也抓得紧,这几十年间,地方送上来的贡监几乎都是有真才实学,而非靠人情、银子通路的。
楚昱杰是贡监里的佼佼者。
父母早亡,与胞妹相依为命,由婶娘抚养长大,被选入国子监时婶娘病故了,楚昱杰就带着妹妹楚昱缈来到京城生活。
贫苦出身的楚昱杰与段立钧并无交情,或者说,楚昱杰看不上学业不精只知对林驸马奉承讨好的段立钧,段立钧也看不上身无几两银子、说话带着乡村口音的楚昱杰。
“既然彼此看不上,段立钧怎么会有楚昱杰的诗作?”谢筝疑惑道。
“这就要问问楚昱杰了。”陆毓衍声音沉沉。
闻言,谢筝越发觉得奇怪,皱眉道:“不是把人带回来了吗?这么要紧的事儿都没有问?”
陆毓衍脚步微微一顿,叹道:“段立钧死前与凶手扭打,用指甲在对方身上留下了伤口,楚昱杰被带回来,手背上正好有新伤,杨大人还没问几句,段家人就坐不住了,闹得厉害。”
想到当时场面,陆毓衍抿紧了唇。
好端端死了儿子,段立钧的父亲情绪激动亦是人之常情,段家人会对陆毓衍克制脾气,却不会对没有出身背景的楚昱杰留情面,况且楚昱杰的手背上正好有伤口。
若不是衙役们拉着,段家人能把楚昱杰打成重伤。
杨府尹一看这个状况,实在是没法好好审问,就让人先把楚昱杰关起来,又好说歹说劝走了段家人。
“楚昱杰被带下去的时候,只承认与段立钧起了冲突,手背的确是段立钧抓伤的,却不承认杀人。”陆毓衍引着谢筝到了大牢外头,偏过头问她,“里头阴冷,味道也大,你若不想进去,就先在外头等我。”
谢筝摇了摇头,先陆毓衍一步走了进去。
顺天府的大牢还算收拾得整洁的,但也就是矮个里头拔高个,相较于其他府州县的大牢而言罢了。
全年不见天日,囚犯的吃喝拉撒都在里头,一走进去,臭味霉味扑面而来。
谢筝皱了皱眉,却没有退缩,心中更是涌着一股自嘲,她在进京路上与乞儿一般的时候,也没比这些囚犯好多少。
衙役在前头引路,陆毓衍不紧不慢跟在谢筝后头,垂眸看她,道:“受不住了就先出去,不用勉强。”
声音低低的,就在耳畔盘旋一般,除了谢筝并无他人能听见,语调温和极了,谢筝晓得他是关心她,应了一声“好”。
楚昱杰颓然坐在牢房里,面无表情。
陆毓衍出声唤了他几声,他才慢慢回过神来,转头望着来人。
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,楚昱杰激动起来,道:“陆公子,你信我,我没有杀他,我真的没有杀他!”
陆毓衍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,沉沉看着楚昱杰,道:“你细细告诉我昨日经过,你的诗作为何会在段立钧手中?”
楚昱杰垂着肩膀,心烦意乱地在牢房里转了几圈,似是在整理思绪。
他的长发乱糟糟的,脸上发青,应当是叫段家人揍了一拳,身上的外衣换成了囚衣,脚上的木屐满是泥泞,显得他愈发狼狈。
谢筝扫了一眼,又去看他的手背,上头有明显的新伤口,长长四道,看得出是指甲抓伤。
衙门里断案,这样的伤口可算是实证了。
楚昱杰深吸了一口气,道:“真的不是我。
那首诗是我春天即兴而写,前阵子我一心准备秋闱,根本不晓得清闲居墙上挂了段立钧的诗,直到前几日出了考场,我才听说了。
段立钧的诗词造诣,不用我说,陆公子也清楚,我好奇他如何能打动清闲居的东家,就跑去看了。
一看才晓得,那是我写的。
那诗作连博士们都没有看过,我想自认倒霉算了,人家是三品大员的孙儿,我就是个穷监生,只凭我一张嘴,又怎能胜得过他?
想是这么想的,但还是心里烦闷,就去吃了些酒,哪知回家路上正好遇见他,我也是酒气上头,冲过去质问他如何拿到我的诗。
段立钧当然不承认,我气不过跟他打起来,手背上的伤就是那时候被他抓的。
我跟他谁也没能打倒谁,我吃多了酒,他也是半醉,打了一阵就不打了。
我回家睡了一觉,哪里想到,天一亮睁开眼睛,段立钧死了,衙役把我抓来了。”
陆毓衍又问:“你与他争执时是什么时候?是在青石胡同的河边?”
“就在那儿,”楚昱杰苦笑,“吃了酒,不晓得时辰。”
“落雨了吗?”陆毓衍道。
楚昱杰一怔,摇头道:“没落雨,我到家的时候都还没落雨。”
昨夜是二更过半开始下雨的,酒肆掌柜的说,段立钧离开时刚刚二更,若楚昱杰没有说谎,那段立钧应当是刚从酒肆走到河边时就遇见了他,两人打了一架,而后楚昱杰独身回家,而段立钧一直在河边徘徊,直到落雨后的子初遇害。
这段时间里,段立钧是否还遇到过其他人?
陆毓衍沉思,良久又问了一遍:“你的诗到底是怎么到了段立钧手中?”
楚昱杰的身子一僵,抱着腿坐下,脑门抵着膝盖,闷声道:“我不知道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