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,刚从隔壁进来。昨夜他没跑来跟尤离同眠。后者醒来时也颇为疑惑——
“你坐这里干什么?”
萧四无道:“你是不是哪里难受?”
尤离困意未散,声音稍软,“没有。”
萧四无看不出真假,从他枕边把殇言拿了过去,“它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坏处——”
尤离冷静地摇头,“没有。”
萧四无道:“即便有,你也不会说的。”
尤离道:“真没有,一切正常。”
萧四无抓起他手腕看着掌心几条短小淤痕,正是他熟睡时指甲深陷的后果。
“这叫一切正常?”
尤离抽了手道:“我一直这样——”
萧四无已拆穿了他,“前几天都没有……”
尤离很快找了一个借口,“快到秦川了,我心慌。”
萧四无大概是信了,因为这是实话。
“怎么,想抽空去看看江熙来?”
尤离问:“可以吗?”
萧四无轻笑,把殇言扔回他手边,旋即往门口走——
“再说。”
秦川已近在咫尺,他们尚处在开封境内。皇城之中,天子脚下,国都自有威风凛然。河水涛涛,茶香阵阵,万奔在一边喂马,另外三个大爷在喝茶。
自从江南之后,再没人胆敢来搭话,茶客们偷偷打量三人,有身着暗红的帝王州弟子路过,停了脚步神色纠结,终究没有过去说话。
他们一看见尤离就觉得悲哀。
除了悲哀,还有什么能形容此时的情形和这个人?
哀人哀己而已。
尤离知道他们要穿过秦川去往徐海,所以紧张而不安,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跳下车去找江熙来。虽然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,却真的很想见见他。
近乡情更怯,他激动又畏惧,只想远远看江熙来一眼,不敢拥抱他,也不敢对上他的眼睛,真的只想偷偷看那个人一眼就好了。
他是不是瘦了?
他是在沉剑池,还是在论剑坪?他会不会去泼墨岭重游?这么些时日了,会不会消气一些了,有没有可能也后悔那日的言行?
他被那些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视线扰得心烦,微烫的茶杯在手里握得很紧,萧四无伸手拍他肩膀,眼睛里的意思很明显——
死人就不会盯着你了。
尤离微微摇头,好像不甚在意的样子,转而盯着河岸发怔。
茶摊虽然气氛不太好,也有不少的人在沐浴春日阳光。温暖的,柔和的,回应了人心中对它的期盼,生怕稍微再灿烂一点就会过火,温柔得恰到好处。
随即有娇嫩的孩童之声从他手边传过来,软糯纯真——
“大哥哥,你的眼睛好漂亮!”
尤离僵硬地看着那两个还没有桌子高的小孩子,一男一女,皆穿着鹅黄的暖色,女孩子扎着小辫,手里拿着一朵跟衣服一样颜色的春花。漆黑的眼珠直直盯着他,笑容干净得赛过初春雪色。
“大哥哥的眼睛里有星星!”
尤离直勾勾地盯着他们,困惑而迷茫。
旁边桌前的老婆婆笑道:“两个鬼精灵别去扰了人家,回来。”
男孩子想去牵住尤离衣角,“大哥哥你笑一笑罢,一定很好看!”
尤离看着那孩子靠近,突然很害怕,仿佛看到了什么很恐怖的东西,下意识地抽了手,呼吸都急了。
他想到了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。
他的孩子,长得像他,流着他的血,说不定还有他一样颜色的眼睛——
将来会有这样一个孩子站在他身边唤他“爹爹”。他会有一个儿子,或者是女儿,可是他完全没有准备好,他害怕他的孩子跟他一样是个这么悲哀的人,有一个这么悲哀的人生——尤奴儿根本也没有准备好,就把他生下来了,现在他就是这个样子,那他的孩子会不会重蹈覆辙?!
他没有得到的,会不会也吝啬小气,不愿意给他的孩子?
他立刻又安慰自己,至少那孩子有个爷爷,一定不会罢。
胸口却依旧沉重无比,愁眉不展。
两个孩子看他这幅表情,其中一个很快瘪了嘴就要哭,尤离恍惚地回神——孩子总是无辜的。于是企图蹲下去安慰他,萧四无却已先于傅红雪出了刀——
傅红雪只是想将刀出鞘,萧四无却是要杀人。
飞刀一过,银光转瞬即逝。
原本微笑着的女孩子因男孩脖颈间的鲜血而尖叫,茶摊上的人都站了起来,有几个已经逃跑。那一刀准确地划开了脆弱的颈脉,血红奔腾,如秋日残阳。
男孩直直栽倒下去,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,立刻腐蚀了嫩绿青草一片——
小女孩正哭得撕心裂肺,盯着尤离的眼神已经变得极度恶毒,而那老太婆撒了两枚飞针,极快地连退数步,针尖从反应慢了半拍的尤离胸口擦过,好在他终于退身,只挑断了几根暗紫色丝线。
萧四无冷声呵斥如此松懈的五毒少年——
“良景虚!”
尤离方一抬眼看向那本来慈眉善目的老太婆,傅红雪的刀已横在他胸前,一掌拍翻了桌案,用极大的力道推着他退后,同时萧四无亦在身后猛地揽了他一把——
不远处的万奔立刻伏下了身,嘭得一声骤响后浓烟腾起,唯有一沙哑女音在耳。
“雇主托我带话——血债总要血偿!”
有细碎的东西砸在挡着几人的桌面,烟雾渐散,傅红雪抬手推开了桌子,桌上和地上尽是血肉残渣,脚下还有一截人肠。